徐东这日下了朝，正往殿外走去，突然就被一嗓门给叫住了，一听这声音，便不用多说，这人就是吏部尚书杨廷，此人年逾花甲，身材精瘦，却看起来硬朗，尤其是那一声嗓门，朝堂之上只要他一开口众人都会闭口不言，因为说了皇上也听不到。
“徐老弟等等！”徐东转过身去，看到杨廷乐呵呵地朝他走过来，眼角的褶子一层一层的，整个人如沐春风似的，若不是因为徐东和他熟悉，还以为这位杨大人有什么预谋。徐东微微躬身，和煦地笑着，问道，“尚书大人有何事寻我？怎地如此匆忙？”
“行了行了，少跟我扯官腔！”杨廷笑骂道。
神色一转，又问“今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
徐东今日难得无事，李雪近日带着孩子回了廖家呆几天顺便照顾照顾木氏，便说，“今日无事。”
杨廷一听这话，整个人更乐呵了，说道“无事便好，就算是有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小子也不能拒绝我，否则我可不依，我去年得了一坛猴儿酿，埋于家中桃树下，今日准备挖出来，想邀徐老弟一起饮酒作乐，不知是否赏个脸？”
这猴儿酿可不好得，可以说是极其难得，不知道这老哥从哪里得来的，也不知正不正宗，徐东对酒并不痴迷，平日在家时，只是会偶尔小酌一杯，其余的就是官场上不可避免的应酬了。他也从未尝过这猴儿酿，便笑着说道
“当然，杨老哥盛情难却，小弟自然是要赏脸的。”
徐东与杨廷一同上了轿子同行，说起来倒还算是大吴朝廷对于这种官官之间互相私交甚密之事并不怎么在意，否则像徐东这种情况早就被同僚弹劾死了。
跟随杨廷坐上轿子，一路上两人都闲聊着唠嗑，杨廷撩起车窗的帘子，往外看了看，问徐东，“徐老弟觉得这京城百姓生活如何？”
徐东随着杨廷的动作看了看窗外，略一沉吟，说道，“看起来是一幅安居乐业的美好画卷，可这画卷的背面也一定有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人，天下苦命之人何其多，就连京都也不例外。”
“是啊，哪里都是这样，又何止是这天子脚下呢？”杨廷敛了笑意，幽幽地说道。
徐东默然，但也不知杨廷好端端的为何说起这个，总不至于突然想起来就和自己瞎掰扯这个吧，杨廷又不是什么没脑子的傻瓜，老狐狸一个怎么可能之前没有这些个觉悟，但杨廷没有说徐东也没有多问，只当是突然间发牢骚罢了，时间到了自然会说的。
到了杨廷家中，徐东拜会了杨廷的夫人，但令徐东奇怪的事，杨廷的夫人呆呆地坐在秋千上，旁边有两个侍女，杨廷放轻了声音，温和地说，“夫人，我回来了。”
又指了指徐东“这位公子你见过的，记得吗？”
可他的夫人一句话也不说，依旧呆呆的不说话，此种场景，杨廷却并没有多么的惊讶或者难过，只是摆了摆手带着徐东离开。
在此之后，杨廷在院中的桃树下兴致勃勃地挖着那坛猴儿酿，徐东还怕他累着身体，转念一想他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这位老哥身体看起来比他还硬朗，五大三粗的，倒是他自己文文弱弱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
徐东在一旁百无聊赖等着，看着杨廷呼哧呼哧挖着酒坛子，不禁觉得此情此景当真是有些好玩。不多时便挖到了，杨廷不顾泥污沾到衣服上，捧着那猴儿酿，小小的一坛，宝贝似的，赞叹道“真是香啊！果真是宝贝！”
这坛口还密封着，也不知道杨颖这狗鼻子似的是怎么闻到的，也是奇怪了，又或许这酒真有那么香？徐东这样想着，杨廷阔步走了过来，坐到石凳上，二话不说打开酒坛，霎那间香气四溢，这香气浓郁中带着清淡，还弥漫着甜意，倒是不很寻常，本以为杨廷会大声呼好赶紧满上，没想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酒坛，眼中慢慢凝聚了些哀伤，半晌，他拿起酒坛，给徐东倒了一杯，看似很爽朗地道。
“来！徐老弟，喝！今日必要让老弟感受一番我这美酒，一定是你不曾品尝过的！绝无仅有只此一家！”
徐东笑笑道了声谢，伸出手接过，他总觉得杨廷有话要说但却不知该如何问起，只能安静等着杨廷自己说，于是，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便听到杨廷说，
“其实这坛猴儿酿，并不是我去年所得，而是三年前，我那孙儿托人带回来给我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平日里的威风凛凛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那股子精气神突然间一下子就泄了，让徐东措不及防目瞪口呆等着下文。
徐东知道他的这个孙儿，三年前战死沙场，徐东也见过几次，只记得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杨廷告了几天假，然后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又来上朝了，徐东怕触及他内心的疤痕当时也没有多问什么，只等着之后再好好安慰安慰，只是后来事情太多这件事儿便耽搁了下来再没有过问过，如今想起来真的是愧疚不已，好歹也算是多年的老交情，却没有好好安慰安慰他，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我那孙儿自幼不喜读书，小的时候，一教他读书习字就撒泼打滚，好说歹说才能多念几个，所以到头来只是认得字，唉，也罢。可没过多长时间，他说要去参军，去打仗，本来打算给他说门婚事，然后他便跑得没影了。”
杨廷颤抖着手端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我让人捆他回来，不想让他上战场，有人便骂我对国不忠……骂便骂吧，拼了我这条命也不能让他走他爹的老路。”
徐东知道，杨廷的儿子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将军，如今一算，已是去了十六年了，徐东听得难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地听着。
“我儿死时二十有九，我孙儿只十八岁，我终究没把他捆着回来。”说到这里，杨廷苍凉一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酒杯。
“我不知道我是作了什么孽，老天要如此待我。”他的眼眶泛了红，却干涸地流不出一滴泪。
节哀这两个字现在说来太浅薄了，徐东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让徐老弟见笑了，你是久经沙场的人，想必这些也都习惯了。”杨廷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眼，苦涩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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