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又庭从来不凶季玩暄,杨霖煊对这一点很不满。但其实杨律师是位文雅的知识分子,也没怎么凶过自己亲儿子,顶多就是严肃地讲讲道理。
可在小孩子眼里,这点差别比天还大。
终于有一天,杨霖煊走到季玩暄面前,得意洋洋地昂着下巴说出了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垃圾话:“我爸爸凶我,那是因为我是他亲儿子,他对你好,对你客气,都是因为你是外人。你懂不懂?”
季玩暄当然懂。
杨又庭也懂,所以在两个孩子面前他做足了一视同仁的功夫,该责备该夸奖,统统对事不对人。
但归根结底有些地方还是会不一样的。
季玩暄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可被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年纪都还太小,诛心之论既出,说的人不在意,听的人也没想着记恨。
季玩暄只是忍不住在心里羡慕杨霖煊——羡慕他有一个可以对自己“不客气”的人。
私生子乌龙后,他开始莫名其妙觉得对他爱搭不理的小舅舅很亲近。
季元天性冷感散漫,心里再喜欢,表面上也热情不到哪里去,但季玩暄认为这就是父辈与孩子的常态。
直到后来,他看到了放学来接小朋友们时,会亲近地拥抱并亲吻孩子的父亲们。
真肉麻。他低着头,一路踢着小石子跑回了家。
季凝今天要加班,他得自己热昨天的剩饭吃。
他还太小,什么都不明白,但也听得出楼下婆婶们碎嘴母亲的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什么都没问过。
再长大一些,他渐渐明白了自己确实是和别人不太一样的。
讨厌的家伙们会说,你是没有爸爸的野种。
他倒是想反驳,可他连爸爸的照片都没见过,“私奔”“被抛弃”“未婚母亲”的谣言倒是从小听到大,也没见季凝出声反驳过一句。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却也只能攥紧拳头走过去,在对方脸上重重给上一记警告。
沈放或许还应该感谢一下这些管不住破嘴的家伙,如果没有他们常年陪练,季玩暄未必能在后来帮他料理小混混。
……他和季凝,他们不是被抛弃的吗?
季玩暄神色平静,恍惚中仿佛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从口腔震荡而出。
“他死了吗?”
杨又庭停在桌面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
“那年南方暴雨,山上泥石流滑坡,他跟着队伍去救人……没有回来。”
季玩暄张了张嘴,视线闪过短暂的迷茫,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喃喃自语:“原来……他是个消防员吗。”
这许多年来,季玩暄已经习惯了不自觉地去猜想,人群中会不会有他那怯懦的便宜老爸。
他应该长得不错,也许还会吹口琴,会用法语念魏尔伦和波德莱尔的诗,也看得懂古画里历经千年不曾褪色的深意。
他会在周一的早上主动扔掉家里的垃圾,在季凝纠结毛呢大衣配哪种扣子时,可以给出最好的建议……
这林林总总的许多优点加起来,才刚刚好够他勉强能把季凝骗到手。
再到后来,季玩暄进入叛逆的青春期,街上的流浪汉与麻将馆里的无业游民都不拘一格地可以进入他长长的候选爸爸名单——甚至连总来胡同口买橘子的小商贩,也因为长得顺眼被他兴致勃勃地猜想过。
……但原来,他是个了不起的消防员吗。
季玩暄扯开嘴角,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好笑。
杨又庭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开口问道:“你恨他吗,逗逗?”
季玩暄从回忆里被拉扯出来,像是没想到他的问话,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当然不,您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这么想才正常。但出人意料的是季玩暄长到这么大,确实没对他素未谋面的亲爹生出过多少负面情绪。
季凝把他教得很好,季家与后来的中国好邻居聂大爷一家也足够温暖善良。
从小不缺爱的孩子对世界总是格外宽容。
他只是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报复性地想想:如果那个“爸爸”有朝一日想通回来找他们了,自己可以很得意地展示给他看——瞧,没有你这个人的日子里,我也长得非常、非常好。
杨又庭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眉心的褶皱还没完全平下去:“这些年你从来没问起过,我还以为……”
以为他天真狡黠的笑容之下,是不曾言说的巨大阴翳。
季凝当年视烈士遗孀的身份如洪水猛兽,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连夜回到她自己长大的地方,像个真正被负心人抛弃的女人,拉扯着季玩暄一路艰难又勇敢地生活。
骗别人,也骗自己。
——要不是儿子的上学问题强大如她也解决不了,季凝也许还会继续瞒着家人,让他们一辈子也不搭理自己。
“原来我出生在南方。”季玩暄歪了歪头。
虽然是为了转移话题,但他确实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那他为什么在燕城买房子?”
杨又庭:“他当时已经拿到了调令,很快就可以动身。你妈妈跟着他跑出来吃了很多苦,他把所有的积蓄交给我,让我帮个忙,给你妈妈一个惊喜。”
原来是这样一个平凡温馨的故事,只是不巧大家运气都差了一点。
季玩暄笑了出来:“听起来他也没多少钱,不会当时您就是我家债主了吧。”
杨又庭拿他没办法,无奈道:“那倒没有,我当时也一穷二白。你妈妈每个月都在给银行还贷款,很执着,连你舅舅的钱她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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