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 顾辞常常做梦。
还尽是些怪异的梦, 梦中的他似乎是他，却又非他。梦里头，他与谢文睿执手相望，更是与谢文睿征战四方, 甚至他还陪着谢文睿一同跪在老武安侯面前, 老武安侯拿藤条痛抽谢文睿，抽得谢文睿满背的血。
明明是梦，却又真实到仿佛的确存在过。
老武安侯抽谢文睿时，梦中的顾辞都觉得自己也在疼。
真是怪透了。
这夜，他又入了这般梦境当中。梦中有个女子朝他哭诉, 女子面容模糊, 梦中的他始终瞧不清，女子伤心声声问他：“你为何要与我抢谢郎？”
哭着哭着, 女子忽然便吊在了屋中梁上。
顾辞从梦中惊喜, 惊魂不定地直喘气。屋外他新买的厮儿听到他的喘气声, 立即跑进来, 着急问道：“郎君？可是又疼了？小的给你揉揉！”他说着就要上榻, 替顾辞揉腿。
顾辞撑着床板缓缓坐起, 再缓慢摇头。
“那郎君是哪处不适？”厮儿的着急没有作伪。这是个才九岁的孩子，被顾辞花银子买来使，若是侍候不好顾辞, 再被卖了, 他决计再没好日子过。
顾辞惊慌中, 还记得温声道：“你给我倒杯水来。”
“好！”有事可做，厮儿立即转身去倒水。茶壶中水已凉，他又出门去烧水。
他走后，顾辞浑身卸了力气，靠在枕上，还记得方才的梦。
如今的梦，实在是一日比一日的怪。梦里他就无法看清女子的脸，此时自然也记不得。倒是那女子伤心欲绝的“你为何要与我抢谢郎”，此时还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响，响得他的头着实很疼。
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梦中全是谢文睿，尚能说得通。可这女子到底从何而来？
那晚谢文睿去找陛下，他逃出后，便再也没有打听过谢文睿的消息。
他避在这样一方小镇，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知。初时避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不知”，他再不想知道外头的纷纷扰扰。
可做了这样的梦。
难道是谢文睿当真快要娶亲？
那位朝他哭诉的小娘子，便是谢文睿的娘子？
他苦笑。
为何要朝他哭诉，他们又有何关联。
此时倒是想知道些什么，却当真已打听不到，此处实在偏僻。
厮儿烧好水，提着茶壶进来，替他倒好水，又拿在手里，对他道：“郎君，小的晾晾，再予您喝。”
“好。”顾辞对他很和气。
可厮儿总是很怕他，也难怪，他才将厮儿买回来不过一月有余。水晾温后，厮儿将水递给他，顾辞就着他手喝了几口，抬眸时看到小儿仔细而又些微忐忑的目光，不由就道：“先时也没问你，你日后有何打算？”
厮儿一愣，紧接着便瞪大双眼：“郎君是不要我了吗！”
顾辞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眼中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跪到地上磕头哭道：“郎君千万别不要我！”
顾辞瞧他这样，再苦笑：“我非不要你，只是我这身子你也瞧见了，没几年好活，你哪能一直跟着我。”
“郎君必定长命百岁！”厮儿还在磕头。
顾辞叹气，叫他起身，抽了张帕子给他，叫他擦眼泪。小儿抽搭着擦眼泪时，顾辞看着他，忽而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生于乡野，家穷，也早早没了父母。没有父母教养，幼时的他，性子十分野，村中无人敢惹他。他常爱爬树，村中有棵多年的柿子树，柿子果结满时，他最喜攀着树，隐在柿子间，摘果子砸人。
不少人被他砸哭，旁人哭，他则是大笑。
若不是遇到贵人，他这辈子兴许也就这样过去了，到头也就是个果农。
七岁时，他攀在柿子树上用果子砸人时，砸到一老头。老头抬头往他看来，他照例是“哈哈”大笑。老头却难得不气，而是一直微笑看他。这多没劲？没笑一会儿，顾辞笑不出来了。
顾辞跳下来，上去不客气问：“你这老头为何不气？”
老头笑道：“我为何要与一小儿置气？”
村里哪有这么和气的老头？反倒将顾辞给说得不知该如何回才好，他恶狠狠地瞪了老头几眼，捡起地上几个柿子，回身就要跑。
老头却叫住他：“你叫什么名？”
顾辞压根没理他，老头再道：“你可要跟我读书？”
读书？顾辞一愣，迟疑片刻，回身看老头。
老头依然朝他笑。
当时他只觉得，这老头脾气可真好，竟一点也不知道气。
后来，他跟着老头走了，给老头当小厮。
老头原先是当官的，还是大官，犯了事，全家被抄被流放。他于开国有功，开国皇帝许他不死，当时的皇帝饶了年迈的他一命，他身无分无地回到老家。顾辞原先还不愿跟着他，后来见老头跟他一样，不被村里人待见，人人见到他们避而远之，他反倒喜爱跟老头待在一起。
老头很有学问，给他取了“顾辞”这个名，还带他念书。老头穷得连张纸都买不起，书都记到了脑中。顾辞被他教得，也都记在了脑中，有时论起学问来，连老头都说不过他。这个时候，老头就会特别高兴。
一晃多年过去，老头病重将亡。
顾辞终于将疑惑问出口，问他为何当年要搭理自己。
老头“呵呵”一笑，眼神已开始涣散。顾辞以为他不会再说，他道：“我从京城回乡，一路走来，你是唯一与我搭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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