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最后一周，桦城的冷气骤降。清晨露水还未褪去的时候，宋华年就踏着露珠，紧了紧身上的深色大衣，拦下了路边的出租车。
“去市医院。”
她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将头靠在了雾气腾腾的玻璃窗上，有些愣神了。
昨天晚上，林秋龄的一通电话打过来之后，她就没有再平静下来。
那通电话，有些急。
宋华年当时已经准备睡觉了，却在这时接到了林秋龄的电话，她有些惊讶，翻身坐起来，接下了电话。
“喂？妈妈？”
“喂，年年，你现在在家是不是！”
林秋龄的声音很是急切，让宋华年也有些紧张。
“我在家啊，怎么了吗？”
“明天早上的时候，去一趟市医院，你奶奶...病了...”
宋华年彻底不淡定了，拿着手机的手颤抖了几下。
“奶奶...怎么了？”
“你奶奶下午的时候突发脑溢血被送到了医院里面，我们也都是刚得知的消息。不过我们这里的任务也有些紧急，大概十二月中旬可以回去，你明天先去医院看一下奶奶。”
“那奶奶现在身边有人照顾吗？”
“你大舅舅在的，叔叔那边也有事情耽误住了，你明天去的时候替一下你舅舅。”
“需要带上李伯伯吗？我可以让李伯伯先去照顾奶奶，我在家里有张阿姨，没有什么大碍的。”
“不行。”林秋龄简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拒绝了她，“你奶奶不在宋宅住就是因为太思念你爷爷，这些年来她不断地与宋宅脱离关系，甚至是不愿意再去看到周边的人。李伯伯从前是你爷爷身边的得力干将，以你奶奶现在的情况，怕是见到了之后会有事。”
“好，我明天就去。”
“最近天气降温，记得穿的厚一些。你也快要进行手术了，照顾好自己。”
“好。”
宋华年挂断了电话，她将手机重新放到了桌子上，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忽然感觉到人类是多么的渺小，疾病总是突如其来，从来不会有任何的征兆，这样的惊喜不知道是多少家庭感到失望甚至是绝望。
明明身子那么硬朗，纵然年龄已有八十高龄，却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老去模样变化的奶奶，竟然会因为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哎...”
宋华年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面，不再去胡思乱想。
宋华年的奶奶名字叫做金易音，听说从前是哪家的小姐，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她乘坐轮船到了大洋的彼岸，学成归来，遇到了刚刚参军的宋爷爷。
宋爷爷当时可以说是整个团都要夸上一句的好同志，不仅有着丰富的理论知识，而且在作战方面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天赋。几乎有他在的战役，大都以胜利告终。
宋奶奶受过新教育，没有老旧的思想做派，大胆的追求自己的爱，整日拿着粮食或者衣物往战队的根据地，点名要见宋爷爷。
宋爷爷彼时才刚过二十岁，对于感情方面简直就像是一个白痴一般，只把宋奶奶当做了一个经常会给队伍送粮食、衣物的人。但是秉着为人民服务的信念，自然是都没有要。
宋奶奶攻克宋爷爷可谓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家里面的人也都不停地劝她放弃，连自家的亲姐姐都忍不住嘲笑她，“我说易音啊，你一个留洋受过新教育归来的人，竟然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普通人，可不像是你从前的做事风格啊。”
宋奶奶也不过是将手上的书合上，淡淡一句，“劳费您多心了，我倒觉得先看好自家男人比较重要，您说是吧，大姐。”
大姐背气的脸发绿，摇着扇子便离开了房间。
自那天之后，宋奶奶追求宋爷爷的热情不仅没有被消减半分，反而比之前还要上心。
好在宋爷爷是个聪明人，一次两次看不出来，但是时间长了他也就知道这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同于其他女人气质的宋奶奶，好像是对他有意思。
又过了些日子，宋爷爷许是不好意思了，便托人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金小姐这样有气质的人可谓难得一遇，但我也无法真正的将这份气质留在身边，不知金小姐是否愿意将这份气质寄存在我这里，等你腻了心再赎回去也不迟。”
云霞攀上了少女的脸，晕染了两颗青涩的心。
宋奶奶把自己嫁给了宋爷爷，几十年来，他们把日子依旧保持在了当初的样子，无论是脸上还是生活的习惯，都是从前的模样。
时间的流逝很快，但他们的生活很慢很慢。
他们会用毛笔、信封给对方写信，在一人外出之时在家为他温一壶茶，带着期许坐在院子里等待着他她。
他们从未吵架，也从来没有在后辈那里说过对方的坏话。
他们早晨会叫醒对方说一句早安，然后牵着那双手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互道晚安，仿佛这样才能真正睡得舒坦，直到...
那个雨天，宋奶奶撑着黑伞站在了墓地里。
人类是真的很渺小啊，那样一副身躯，那样大的灵魂和野心，最后都成了一抹光和一捧灰。
光和灰混在一起，放进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这就是一辈子...
宋奶奶蹲下身子，她没有哭，但是却失了神...
她用那双长满皱纹的双手慢慢地抚摸着冰冷的墓碑，声音沙哑，“你怎么就走了啊，你还欠着我的东西没有还给我，我存在你那里的东西你怎么不还给我啊？”
“你说啊，宋轶，你就是个骗子...大骗子...”
那个连老都没有失去半分气质的老人，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忍住，泪水落在了冰冷的墓碑上。
自那之后，宋奶奶将身边所有关于宋爷爷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然后搬出宋宅一人去到了乡下，再也没有返回这里。
她怕，会忍不住去想念那个大骗子。
可就算是个骗子，那能不能把骗子找回来再骗她一次？她这次，还是会选择上当的。
宋华年出了神，连出租车什么时候停在了医院门口都不知道。
“小姐，小姐？”
“啊？”
宋华年坐直了身子，看了一下窗外反应过来。她从口袋里面拿出钱递给了司机，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市医院门口，有个匆匆路过的身影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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